【春秋】漫遊鬼門
「亞奈……明明快到我的季節，為什麼卻要來這裡出差呢？」
當尹秋風塵僕僕抵達光照不足、幽暗陰沉的魔王殿時，實在難掩疲態，人未到聲先到地任意推開了靈媒亞奈辦公室的木門，與他熟悉的魔王殿摯交問候，並向上前給他遞茶水的白髮靈媒抱怨了一番這次唐突需要單獨來魔王殿視察的工作，也不忘把手上的大包小包全扔給魔王殿的鬼差們抬去自己這段期間要下榻的房間，自己則是軟爛在亞奈辦公室中的軟骨頭區一動也不動。
「做不完的才叫工作囉。」
難得不是自己前去四季殿找尹秋，而是對方來魔王殿找他，倒是讓亞奈笑得樂呵呵，一屁股也跟著坐到了地毯上，向他說明這次魔王殿需要對方前來的原因。
其實大致上柳春都有與尹秋告知過了，相比一般例行的視察，這次特別需要尹秋前來是因為要進行魔王殿的大淨化池維護作業。
有念於以往曾發生過淨化池損傷、累積大量怨力，進而形成加速怨靈魔化的煉蠱池，因此這些年都會定期由天上聖父來到魔王殿進行淨化協助，以維持大淨化池的功效與平衡。近期亞奈經底下員工回報淨化池又有運作效率減緩的問題，雖然並非像大魔亂時一樣累積過多怨力無法排洩，但也怕多年未深入進行池子檢查會產生損耗，故請今年度尚未開始疫病防治作業的尹秋先行前來魔王殿查看池子狀況，若需要大修復作業再進行指揮。
「這樣講根本要我待一個月以上都回不去了。」
「但後續修復作業不用你親自處理，就當自己的季節也能來魔王殿偷閒？」
尹秋嘆了一口大氣，但想起柳春、曦夏、冽冬在四季殿處理著警備隊擴編事宜，是自己無法參與的工作範疇，便也認份地點了點頭，接受了亞奈的說法。
然而，在魔王殿的日子也沒有尹秋想得那麼漫長。
大淨化池沒有想像中的狀況多，只是池底有些需要修補的損傷而已，因此尹秋成了專業監工，指揮著這幾年被亞奈訓練有素的鬼差們進行這個修復工程，沒兩個禮拜的時間就進行得差不多了，最後尹秋仍在亞奈的提案中決定再待一週就提早回四季殿，原因正是……
「秋！你這個再吃看看！」
魔王殿平時舉辦會議的大殿裡頭此時聚滿了無數靈媒、差使等靈體們，端著一盤盤的新奇古怪食物上桌，豔紅的盤子裡頭有許多尹秋光看都叫不出名字的食材，不禁令他眼睛一亮，亞奈更是開心地端起飲品補充道，「給被淵人民都稱為『美食之神』的你試毒一下，這次的『鬼門宴』應該不會再被抱怨了吧！」
沒錯，進入九月份的下週就是魔王殿一年一度的「鬼門宴」。
如果字面上的含義，在鬼門宴的這天會舉辦盛大的宴會，讓生活在魔王殿贖罪、等待轉世的靈體們透過享用賦予魔皇神力的美食，與前世記憶中重要的人於夢中相見。
然而，卻不能用普通的「宴會」去想像它。
尹秋曾經在好幾百年前參與過一次鬼門宴，這場宴會比起平時在淵辦的歡騰聚會比起來，更像是個充滿哀戚與悲傷的時刻。被選中能參與宴會的優秀靈體們會先享用讓他們進入夢中的餐點，而他們吃完後並非沉沉睡去，而是會感覺一同進入能看見記憶景像的幻境中，實際未享用餐點的旁人眼中看來，則是一群靈體開始自言自語起來，有些哭、有些笑、有些哭笑不得，在與回憶中、那個永遠都無法再見的對象說說話。
同時，就像人們舉辦喪禮結束後會吃「散筵」一樣，結束了這場夢後，全部的靈體、魔王殿上下皆會一起再次享用神力解除的饗宴，用美味的食物串連彼此，一同為了轉世、贖罪與魔王殿繼續努力下去。
尹秋雖然不是非常喜歡鬼門宴哀悽的氣氛，但鬼門宴的餐點可說是魔王殿整年餐食最美味的存在，因此尹秋才會想留下幫忙進行試吃與準備作業，就好像遇到跟食物相關的事情就有萬分責任感一般。
「這個好吃欸！跟亞奈你平常的手藝比好太多了。」
尹秋吞了一口上頭滿是藍色黏稠醬汁的燉飯，但發現口味不錯，吃起來還有點奶油燉菜的香氣，點了點頭給予肯定評價。
「再怎麼說我也負責鬼門宴好幾年了吧！」
亞奈也笑嘻嘻地舀了一大勺黑白紫三種顏色、裡頭還有奇異眼珠配料甜品，開心地說這個口味可比擬春祭典最賣的紫米甜湯，但尹秋再看了眼自己的湯勺，決定不要過問這些食材的來源到底是什麼。
「奈，你有進入『鬼門』過嗎？」
尹秋學著魔王殿習俗稱呼入夢為鬼門，有些好奇地詢問身旁的好友是否有過這樣的經驗，因為身為秋神的他不曾有過輪迴轉世的經驗，很好奇現在待在魔王殿遲遲沒有轉生計畫的亞奈，是否也曾與這些靈體一樣，在等待著可能被選上「進入鬼門」的那天，可以與生前在乎的人重逢，說點未曾道出的話。
「沒有。」
出乎尹秋意料之外的是亞奈反應停頓了一拍才又勾起笑容搖了搖頭，用叉子捲著看似義大利麵型態卻又有些過於軟彈的麵體，「我對我的前世沒有什麼留戀。」
「嗯，也是。」
尹秋也不是不知道亞奈前世是因為犯下極大罪過才來到魔王殿贖罪的，雖然詳細的情形沒有聽他說過，但相信會讓亞奈做出惡行並從未提及親人、朋友，恐怕對活著的日子也沒有什麼好感。因此尹秋只是點了點頭，繼續與他閒話家常，並一同決定了這次鬼門宴的料理們，請廚務的鬼差把定案的菜單送去給魔皇少梧確認，等待鬼門宴的當天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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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工與魔王殿沒什麼好觀光的景緻讓日子過得飛快，尹秋已經有點想念四季殿秋收時的美味食材們了，在鬼門宴大夥們忙上忙下準備的過程中，身為外來貴客的尹秋嗅著一道道送上桌的美食，坐在主位上思考著回人間後第一餐要吃串燒還是火鍋。
「秋殿下，那個、不好意思……」
靈來靈往中，尹秋看著同樣忙亂的少梧朝自己走過來，身上穿著平時鮮少看到這位頹廢魔皇穿過的正式束裝，一身金亮的飾品與刺繡精美的袍，倒還真襯得上他的一個「皇」字，只是跟他尷尬又口吃的樣子有些不匹配了，「怎麼了嗎？」
「沒事，我就想說……好像沒有好好招待您。」
少梧雖有著社交恐懼，但至少跟四季神、天上聖父相處的這幾年下來，也有學習到應該的禮儀，因為鬼門宴忙得無暇顧及遠道而來協助魔王殿的客人，讓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先為尹秋端上一盤撒上花生粉與糖粉的炸元宵。
「謝謝～你去忙吧！不用管我，畢竟我也幫不上忙呀。」
「尹秋殿下、您怎麼這樣說……」
「哎呦，快回去準備，再半個時辰不是就要開始了嗎？」
「好、好的。」
看著少梧匆忙又尷尬地再次離開，尹秋不免帶著淺淺笑意享用這盤熱呼呼的餐前甜點，腦中不停想著雖然少梧並沒有像過往的魔皇一樣特別有能力，甚至可以說是很沒天份的領導者，但至少這些年來也逐漸開始恪守本分，能注意到這點禮儀，也漸漸開始有魔王殿首長的風範，應該可以讓這些年那麼努力在幫忙他的亞奈多放心一些了。
「哎？怎麼覺得明明沒被放閃卻還是被閃到了？」
尹秋碎碎念地咬著口中香氣四溢的軟糯元宵，突然有點想念自己那位遠在人間也同樣身為默認四季殿首長的伴侶了。
儀式隨著時辰順利進行，就如同尹秋幾百年前看到的一樣，與少梧、亞奈、鳶乙等並肩坐，看著靈體們哭泣著享用餐點時，心頭也莫名感受到一股酸澀。
人們的執念能伴隨著靈魂到何處呢？
有時候尹秋也會想，這樣為了再也無法碰面的人事物哀悽的他們，哪天若轉世了還是一樣會徹底忘記這一切吧。那此時花費的淚水與感受到的痛苦，到底是魔王殿賜與的恩賜，還是一種折磨呢？
而此時把目光又投遞到身旁的幾位，尹秋更加不解為何說著沒有留戀的亞奈會露出複雜的笑容、少梧會低垂著頭無聲享用餐點，而鳶乙能面對這樣的場景仍面無表情地對美食大啖一番。
在尹秋開始覺得食之無味的時刻，他的肩膀卻被輕輕地碰觸了，身子一陣狂顫後回頭望向本不該有其他人存在的旁邊座位，不曾想過會出現於此處的燦金髮絲一瞬間就勾住了他的心緒。
「柳……」
「噓，小聲點，現在鬼門開著呢。」
柳春制止了尹秋喊自己名字，勾著笑容往自己嘴上比了個噤聲的動作，隨後也跟魔王殿幾位主理人點了點頭，並向為自己也備上餐具的鬼差們點頭示意，才回應尹秋那充滿困惑的眼神，在他耳瓣悄聲，「來陪你了。」
柳春解釋著自己本就知道魔王殿的工程沒有大礙，但還是為了讓尹秋有時間可以在進入秋季之前放個假休息，自己也原本想跟他一起兩神都來魔王殿處理大淨化池的工作，假意為公差，實質卻是他倆都可以避開繁忙，度過只有彼此的兩神時光。
但雖說如此，也仍被敏銳的曦夏識破，因此被逼著至少把警備隊的招聘面試與接下來疫病應對的計畫都處理完才得以脫身，來到魔王殿與尹秋碰面。
「啊？柳柳你還騙我呢！」
想到這一長串的緣故，尹秋才恍然大悟為何要讓他來魔王殿，而不是處理事情高效率的春夏兩神自己前來，但怕被柳春覺得自己自開始都被矇騙在鼓裡，還是紅著臉瞥開臉，「我、我早就知道了，你來太慢。」
「嗯，對不起。」
看著這樣的尹秋與他染上豔色的耳根，柳春忍俊不禁，輕聲向他道歉外，也與尹秋一同坐正了身子，像個禮儀端端的在上位者一樣看著整個宴會廳，但在桌下牽起了尹秋小巧的手，補上一句一定要在今日說的話。
「還有，生日快樂，秋。」
聽到這句的尹秋才想起自己也忘記了生日這回事，看來柳春是真的很盡力想要給予自己假期跟陪伴自己，才得以在要忙著收尹秋生日賀禮的四季殿脫身來到這裡。
想到這邊，害臊又火熱的情緒如他殷紅的小臉蛋一樣爬滿全身，滿腦子都是激動與感激。
胡思亂想的小腦袋瓜還不免冒出一個想法：該會是我也吃了鬼門宴的食物，才會實現想見柳柳的願望嗎？
漫長的鬼門宴終於結束後，柳春與尹秋便一同回去寢殿了，留下魔王殿的主事者們留下來監督宴會的場復。
沒想宴會桌都撤光，僅剩下打掃榻榻米的時刻，大廳「砰」的一聲被來人撞開，而進來的便是今日第二個擁有金髮的不速之客，只是跟柳春的禮儀相比，倒顯得有些唐突，跟他凌亂的澎亂捲髮一樣無理。
「小亞奈、小梧梧！你們怎麼沒有邀請我！」
姍姍來遲的正是差使凝燿，出乎亞奈與少梧意料之外地一臉委屈，裝作自己很難過一樣地纏上他們，「這麼重要的魔王殿大事我沒參與到可是多大的損失啊！別忘了我可是需要跟靈體打好關係的大差使～如果沒有參與到他們靈生最重要的大事，你們要怎麼賠我啊！」
看著凝燿的無理取鬧，亞奈翻了個白眼，也不知道對方是因為沒有蹭到這頓魔王殿一年之中最美味的飯才在這裡叫囂，還是真的有心想了解每個靈體們的故事。但亞奈都尚未吐槽他，一旁總是沉默的少梧卻拍開了凝燿拉著亞奈跟自己的手，一臉嚴肅與認真。
「食前忌邀請，食後勿道別。」
輕聲的語氣莫名與亞奈記憶中的低啞聲線重合。
『這可是規矩，請記牢了。』
剎時，亞奈彷彿回到第一次參與鬼門宴的那天，記憶深處面容已略微模糊的他坐在同樣這個主位，一字一句地叮嚀底下的鬼差們鬼門宴要注意的規矩，而那時，亞奈是底下不敢抬頭與他對視的其中一個。
「哎呀～小梧梧好嚴肅！我就想吃那道魔椒牛肉嘛！」
「那、那也不能說出這種話……」
隨後凝燿與少梧的聲音又頃刻之間把亞奈拉回現實，眨著眼睛看著同事與上司用不該在職場出現的態度吵鬧著，愣了半晌才出聲加入話題，吐槽凝燿，「你閉嘴吧。還有你從哪裡知道菜單的？我沒有跟廚房之外的人說過啊？」
「哎呦～小亞奈太見外了吧！」
「沒有跟你多『內』過。」
三鬼吵吵鬧鬧地離開了方才仍哭聲遍佈的此處，闔上大門的同時，也同時掩上了那岔然之間浮現的過往，與毫無意義的寄望。
—— 如果我也入了鬼門，能見到您嗎？